“师父……夫君……师父……夫君……”  白子画坐在花千骨床头,一夜无法入定,也未入睡。小骨不知梦见什么,只是反反复复唤着这两个词。  或郑重,或深情,喜极而泣,泪尽愈甘,世世倾慕,恋恋不舍……白子画细味着每一声呼唤,如同聆听天音,又似吟诵经文,回忆如涓流汇成河海,一夜经历了几个世代。  天蓝海蓝在曙光里亮得透明,桃树林腮红点点,含羞带露。白子画听见她微微睁目时,眼睫的窸窣,看到几缕新生日光,在她目光里明丽。  “梦到什么了?”清不染尘的声音不再寒冷,让人只想到永新的晨星。  花千骨微微低下头,如小花骨朵含了晨露:“我不说。”娇羞的容颜,半掩半露。  “师父,我们是……如何成亲的?”垂下的小花苞在阳光下伸展,红透。那时五识不全,时时刻刻紧紧拉着师父的袖子,这样走到光明。成亲却在黑暗的开端,她知道,又不知道。她还有许多知道,知道师父待她胜过责任,胜过怜爱,胜过一切人间情感;她也有许多不知道,不知道她和师父,如何会……成亲。  “也不说。”白子画转身,白衣沐浴在新升的煦日。“今日沐剑节,小骨帮师父……夫……束发。”  终究没有说出“夫君”这个词来,忽然也不想小骨听到他那一丝延滞。是自己让小骨这样叫的,可真叫出来,他似乎又不愿了。不愿小骨这样叫他,甚至,不愿想为何。师父便是师父,这个词里,有一切美好,世间再无一词可取代。  绝情殿里,清晨小骨为他束发,之后师徒一起去沐剑节典礼。一切如过往,初心晶莹,纯然而美。  日光顺着青丝流泻,散落浅浅桃花花瓣,似浪花隐没,飘散到光芒绚烂处,白袍幻化在海天尽头。心田清溪澄澈,漫溢星辰璀璨,一掬珍宝琳琅,捧在手心,奉在心间。  “小骨,好了么?”  不知过去多久,青丝长青,日光不灭。师父还是当年那个问题,却几乎失笑。  她又入了迷……  花千骨不复是当年笨手笨脚的小女孩,娴熟地挽起师父的长发。  日日做的功课,梳理时光无限。在师父身旁的日子,每一刻都有无限长,再长都嫌短。可总是还有明日,明日有同样的功课,有全新的际遇。她今日,只想沉醉在青丝流水。能很快做好的,却想慢下来。想……多一刻在绝情殿,没有他人。但是山中有仪式,师父是众弟子所尊崇,她岂可怠慢了?  “二师兄,你又迟到了。”笙箫默偏过头,惬意打量一番,一贯的言辞戏谑。  终究是迟到了啊……都怪自己不好,下次再不会了!  可师父似不在意,还是温柔地看着她。暖暖得太阳晒在身上,都从师父眼中。  糖宝过来找花千骨,两人说好去海里抓滚滚鱼。  花千骨看了看师父,不知说什么。白子画只是握着她的小爪子,轻轻从自己衣袖上挪开。  远远望着两个绿色的身影,在碧水里出没。海水激起浪花雪白,绿影淡入一片蔚蓝。于白子画,却近在眼前。  小骨始终追逐着一只最大的滚滚鱼,入海上天,乘风御浪。糖宝与其说在捉滚滚鱼,更是和滚滚鱼嬉闹,时而追着鱼儿跑,时而转身不顾,时而躲开鱼儿激起的水花,甚而被鱼儿倒追几步。  “糖宝,你说我沉溺在过往回忆,不能珍惜现下幸福。你这样骄蛮生妒,折磨十一师兄,也折磨自己,不也是放着幸福不顾吗?”  “骨头妈妈,我知道了……糖宝不再任性了。只是……只是我不能忍受和别人分享他!”  “谁都不能独占一个人的。十一师兄若非对谁都这么好,那还是他么?你还会喜欢他么?”  “我喜欢的就是他!但是他要为别人死了,我……我怎么办!他要让我一个人活着?  小骨心中,定是惊雷开山山欲崩。因为他也感到了远处水浪滔天,近在他身旁。小骨如何不理解,这句话,难道不是她当时心中同样的声音?师父你去了,让小骨一个人在世上孤零零的……  “尊上,常夏那孩子在诛仙柱旁哭闹,我也劝不住。”  白子画收了远观,见是医药阁长老徐生。  常清死后,他脸上皱纹深了几许,此刻更代替他缄默的性情,诉说着忧虑。  “师弟,你让小骨先回绝情殿。”  笙箫默停止摇折扇,却摇了摇头,目送白子画和徐生向后山去。  沐剑节是山中大典,也是仙剑大会后的欢宴,辛劳一年,此日可尽情释游艺。众弟子一改平日拘谨,四处玩闹。少数禁地自不会涉足,但也松了管束,常夏如何就跑到后山诛仙柱去了?  积蓄着终年凄荒的后山,稀稀落落站了几个人,白子画认出当日在医药阁迎接他的弟子。悬崖嶙峋,千丈外不见边际。悬崖上诛仙柱突兀,茫茫海天间,孤立无援。  诛仙柱下,是常夏单廋的身躯,双手抱住柱子,衣衫上下飘飞。诛仙柱高耸,而常夏小小的,如站不直的小草,在深渊前却如此惊触。  她只是不停地哭,轻细的嗓音在海风中时隐时现。不管徐生轻言相劝,还是厉声喝止,常夏都全然听不到。只时时把头埋在诛仙柱里,时时抬头看看高处,或凝望远方。  “我不忍用法术将她拖开。她想必是想起……”徐生盯着常夏的眼睛望向远处。  白子画点点头。常夏找到前世丧命的地方,过往记忆冲撞下,强行把她带离,怕会出危险。  她记忆恢复得如此快?  白子画双手结一道印。幽深青苔,暗红陈血,度上一道白光。顷刻间呈现那日诛仙柱下的触目惊心,旧的血迹仿佛复生,奔涌漫溢,泛着甜甜血香,至痛至爱,欲生欲死。  嘴角一阵抽动,不断拧紧的眉头渗出汗来,结印的手稍稍颤抖,又恢复平稳。  常夏终于昏睡过去,徐生赶紧扶住,见她面色安详了几分,也呼出一口气。  “我施法护住她心脉,先带她回去,从长计议。”白子画渐渐调理好呼吸,对徐生说。  花千骨已等在医药阁。听到师父传音,急急赶来,却不所为何事。  师父走近,沁凉的手指蜻蜓点水般掠过,从自己项上取下白石、黑石吊坠,和上次一样施法。并不见常夏变化,始终双目紧闭,脸上时有各样表情,都不显明。  “治本之策,终是要助她恢复记忆。”白子画收好石子。  凡人转世,自不必记起前世。纵然如此,此生还是前世的延续,善恶因果,不是无缘。何况常夏转世,不是按凡人的法子,前世苦痛,总须去面对。如若切断这根源,此世的生命,也立不稳基石。  清脆的一声,是瓷碗碎裂在地上。  “抱歉,弟子这就收拾。”那个见过几回的弟子在门边蹲下身,慌忙拾掇碎片。又接连几声,几块碎片重新落地。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白子画低眉看着他。  又一个执著之人!  “弟子崔以久。”叫崔以久的弟子如同触到闪电,立刻站直了,又在白子画的目光下低下头。  “安心修道。”白子画只留下四个字。  “师父,这崔以久……有些失魂落魄……”花千骨有些害怕自己的声音,最终还是说出最后四个字。  “他求而不得,今日已了然。劝导无益,终要寻求、落魄一番,方能归其本位。”白子画了然于心,一贯淡然处之,语调依旧平静,却暗自惊异心中潜流着的伤怀。  求而不得,若是情爱,怕最是痛心罢!  “师父……”花千骨咬着嘴唇,低下头,“为何会……”崔以久默默照料着常夏,大概常夏,在他身上,没有多少心思。如今她记忆在恢复,更只会念着以往所爱吧。  花千骨并不曾想过,忆起前世惨死之因的常夏,是否会恨竹染。只是闪过许许多多人,想起他们的爱和受苦,心揪痛起来,最终眼前一片空白,空荡荡中回想着糖宝的话:“我不能忍受和别人分享他。”  是的,谁愿意和他人分享所爱呢?即便清楚,强占一人不可,全然占据更不当。可情深至此,总是有私心的。甚至不想分享,而崔以久又是怎样情状?常夏甚至不会多看他几眼吧?  “小骨,为师也不懂。”白子画望了一眼花千骨,眼中秋水,却是一望见底。初生赤子,却端然而穆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最原初的理解,最近本然和终极。  花千骨望着白子画的眼睛。师父第一次说自己也不懂。这一刻,师父不再是深不可测的天空,二人皆是淙淙溪水,在天空下清浅透亮。  四目之间,一切屏障消弭,二水相接。天下之水一体,原不可能隔断。只一同流向远方。  但也,只是一刻。师父总要仰望。  “人生而具三魂七魄,魂为定性立身之本。胎光主命,爽灵主智,幽精主情。中意何人,何以待之,本于天性。命运造化,亦不可强求。修仙者视情为孽,只因难得圆满,易坠偏斜。心念繁苦,道心难安。”  水流无声无形,师父言语,一如往常,静而说大道,不及己心。但他心底每一颗小石,每一朵浪花,花千骨都触到了。  “那师父……”那师父为何选我……花千骨听见心里这一个声音,脸憋红欲胀,如浓春山花欲燃,吐出芳蕊,“师父为何只收一个徒儿?”  一语既出,二人皆惊,却又并不意外。  白子画看她一眼。为何?当时就没想这么多,之后也没有。是冥冥注定,甚或是苍天安排,早早借自己之口,道出了这句天机?他只觉得一切自然而然,最真切从来最简单。做最简单的事,却是最困难。  最是困难。好在,从收她为徒到今日,他们是一步步在成全。绝境新生,纵使一个人再强大,又还能渡几人?与一人共渡,已是极限。夫复何求?其他人事,在他们的关系里,又有何相干?  “小花花,你至今仍不明白?”笙箫默不知从何处走来,轻轻转动银箫,打散二人心照不宣的沉思。  白子画照样不做回答,只是看向笙箫默。审视的眼神里一丝惊笑,似在说,莫非师弟知道?  被白子画看得很不自在了,笙箫默懒洋洋地道:“我找二师兄有事。”  “小骨先去歇息。”白子画只是淡淡对花千骨道。  师弟今日是第二次见他支走小骨,一缕目光看向他,玩味中有几分叫人不明就里的笑意。  “二师兄,你何必……”  “她又何必什么都先知道?说是让她自立,毕竟有我在,能为她排难解惑,引她向善求全。”  “你和小花花还是?”笙箫默并没有说出还是什么,白子画又岂不知。以小师弟对自己一贯的乐于观察,自然知道他们并未走过师徒的界限。但也只有白子画自己知道,界限处,有几分游离。游离中,又从来是不必死守的,始终如一。  即便是小骨问起他一样不接的情爱,他也总是,尽力解惑。  “那你和我徒孙?”白子画双眉一扬。  “二师兄,总是你赢。”看过来的眼神里,一丝心服。  “还早。”白子画也不看笙箫默,只说了两个字,不知是说自己和小骨,还是师弟和幽若,甚至是自己和师弟从不言明的较量。  “是了,仙人长生不死,凡事慢慢来,才有意趣。”笙箫默边说边踱了几步。  “师弟找我何事?”  白子画一语,笙箫默站定,仍是随意四顾,仿佛心不在焉:“今日戒律阁经纬全找到我。他私下去看了……他以前的弟子,希望你多多相助。他说,常夏不大能认得出徐长老,却似乎认得出前世的师父,虽然只是怔怔望着。倒是……能够叫得出‘竹染’的名字。”  白子画点点头。没有诧异,只是惊叹。严谨的戒律阁长老却和闲散的小师弟交好。琉夏毕竟是经纬全的弟子,师徒间总是有感情。常夏记不起过去,却不可能忘了前世为之不惜一死之人。  “我们明日暂不离开长留山。”不仅如此,常夏依赖黑白石的疗治,时不时须回来一趟。  花千骨等在房中,反复整理师父床上的被褥。作徒儿时,也只为师父洗衣束发,不曾擅入师父的卧寝。如今是成亲了,却也未逾越最后的界限,终究是各自安歇。  自己在想什么呢?只单纯留在师父身边,不是最初的愿望?之后是否想要更多了,但太阳只能仰望,如何能够接近?高山仰止,竟可以身入圣地?就这样,永远在太阳的光芒下,永远在高山的仙岚中……  眼前出现那个身影,放下手中的被子。  忽而见红色遮满整个天地,宛若轻弦最高音,浸透一丝隐秘的期待,高悬。道不清是什么,却一步步向前,轻盈的脚步声踏在心上,要把一生奉上神坛。中有一抹梨花浅白,静静地在身旁,一起向前走着,不在意何往,天地安然。  “师父,我昨晚梦见……我们……成……成亲是……是真的么?”自己居然说出这样的话,花千骨低下头,几乎把头埋进雪白的被子里,却仍怕满脸红彤,渗透出来。  小骨如何谈及……这些日子,他有不是做“师父”的时候,虽然也就是言语罢,却难怪小骨多了许多心绪,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她颊上飞红,他心稍稍一动,自己是如何想的?  任由心底一样不够明朗的思绪。一直照看着这孩子,深心中的渴望,他可曾自问?他们时不时越过稍许,师徒禁线。但真要打破这一层秘境,却如何忍心?会否遗憾?最美好,是如初。  只是孩子会长大的,不能永远这样待她。她已经在成长,要和他一起走后面的路。同路人,知音——又一次想到这个词。他是她师父,但他也有太多不知道。他能做的,是陪伴,是引导。  如此平息了声音里最后一息波涛:“小骨,各人道路不一,有人因情得解,有人俗世悟道。你我却是……修行在先,先要解答自身和这世界的诸种疑难。万物有序,因时而行。你师叔说得对,来日方长。”  早就不敢多想“成亲”的事,奇怪今日竟两番和师父提到。她其实,哪里敢多想?所以才问出来,让师父来承担吧?  师父循循善诱,一如过往。惟独是,师叔说了什么,她又如何知道?师父一向言语奥涩,却总是前后清晰,今日,竟也前言不搭后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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